依靠“出位”,成功“炮制”了全國首起法官狀告中級人民法院案的湖北法官馮繽,為了給妻子的勞務(wù)糾紛案申請再審,近日,又一次穿著法官工作服,胸佩國徽,手舉一個大大的“冤”字牌,在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大門口“上訪”。他表示,要“將維權(quán)進行到底”。
馮繽說,自己這樣做既是為了家人,更是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法律信仰。“我就是要用我的經(jīng)歷告訴全社會,不是所有上訪人都有精神病,不是所有上訪人都沒有冤屈而無理取鬧,不是所有上訪人都不懂法律”
法治周末記者 胡新橋 發(fā)自湖北武漢
6月21日至23日,一連3天,馮繽穿著法官工作服,胸佩國徽,站在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大門口的警戒線外,手舉一個大大的“冤”字牌“上訪”。
馮繽的又一次“出位”,再次被媒體廣泛關(guān)注。
馮繽,湖北省孝感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。為解決妻子的勞務(wù)糾紛問題,2008年至今,他已經(jīng)和他所在的孝感中院打了兩場官司。
43年以來一直默默無聞的他,在靠“出位”成功“炮制”了全國首起法官狀告中級法院案之后,便立刻出了名。
馮繽的第一次“出位”,發(fā)生在一年半以前。那一次,他穿著法官袍在湖北高院門口“上訪”多日,終于讓妻子的勞務(wù)糾紛案立上了案。
這一次,為了給妻子的勞務(wù)糾紛案申請再審,他再次如法炮制,但效果顯然“不如意”。
在湖北高院門前茫然徘徊了3日、門里門外走了幾遭之后,馮繽一臉疲憊卻目光堅定地對《法治周末》記者表示:“我一定要堅持下去,要堅持用法律討回公道。”
被法警“善意提醒”
你站在高院門口上訪,這里值班的小伙子(法警)很年輕,會很沖動的,以前就曾將一名在這里上訪的人的腿打斷了,你要小心
6月21日上午8時30分,馮繽便到了湖北高院門口上訪,手里拿著材料和一個大大的“冤”字牌。為了不影響高院工作和車輛進出,他特意選在警戒線外舉起手里的“冤”字牌。
大約一個小時之后,馮繽被“請”到了信訪大廳,一位張姓法官接待了他。張法官一番好言相勸后,并沒有深層次地涉及到馮繽上訪的問題———其妻胡敏告孝感中院一案的申訴。
聊著聊著,一晃中午到了,馮繽覺得沒有解決任何問題。
當(dāng)天下午2點多鐘,馮繽又來到省高院門口。法警隊一位姓李的法警將他拉進去,說要一起“吹牛”(聊天)。
來的次數(shù)多,馮繽跟法警都有些臉熟了。他便跟法警談起自己的經(jīng)歷,談妻子胡敏因在孝感中院工作10年不能簽訂長期勞動合同而惹出的一系列事件、并由此把他所在的單位孝感中院告上法庭的前后經(jīng)過。他說,跟法警談這些,是在內(nèi)心希望引起他們的同情甚至支持。
不過,馮繽認為,一位法警的“善意提醒”讓他十分反感:你站在高院門口上訪,這里值班的小伙子(法警)很年輕,會很沖動的,以前就曾將一名在這里上訪的人的腿打斷了,你要小心。
6月22日上午8時40分左右,馮繽又來到湖北高院門口。9時30分左右,他被帶到信訪大廳,民事庭的一名女法官接待了他。女法官出言相勸,一上午就這么過去了。
14時30分,馮繽又踩著湖北高院上班的“點”來了。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曬了兩個多小時后,幾名法警出來說:“你到信訪申訴大廳去申冤吧,你站在高院門口,我們要采取強制措施的,你還是回孝感去吧。”
這時,上午接待馮繽的女法官又出來相勸,讓馮繽回孝感去等結(jié)果。馮繽說:“我申請再審的材料提交已過了半年,早就超過了三個月的期限,為什么高院不能給個書面的說法?不能老這樣拖下去呀。”
法院人士提醒記者
案子已經(jīng)兩審終結(jié),不值得再寫報道了。馮繽還因為襲擊孝感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而被警方拘留過。馮繽是“偏執(zhí)狂”、“精神病”
6月23日上午8時30分左右,馮繽又到了高院門口舉著“冤”字牌曬太陽。
約一小時后,一位姓楊的老法官把他帶到信訪大廳,說是要找人接待。
馮繽在大廳一直等到11時30分,沒有人再出面,大廳里的安保人員說:“大家都回去吧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下班了,有什么事下午再來。”
3天了,一點結(jié)果都沒有,馮繽不想走。他再次拿著上訪材料,舉著“冤”字牌站在警戒線外。幾名法警走過來說:“不能站在大門口!”一名年輕人要帶馮繽到信訪大廳,馮說:“下班了,鎖門了。”幾個人上來搶他的材料,幾番掙扎,材料和“冤”字牌被搶走,有人動手撕起來。
馮繽大聲說:“這是我的私有財產(chǎn),你們憑什么搶?”幾個人擁上,將馮繽拉進法警辦公室。這時有人喊:“打人啦,有照相的你們還打人!”
連續(xù)3天,法官馮繽為自己代理的妻子的案件到省高院申訴,結(jié)果仍然是一無所獲。
《法治周末》記者在和湖北省高院有關(guān)人士聯(lián)系時,該人士認為,馮繽代理妻子告法院一案已經(jīng)兩審終結(jié),不值得再寫報道了。他個人認為,馮繽代理妻子告孝感中院一案的結(jié)果,符合法律規(guī)定,符合省、市政府關(guān)于清理事業(yè)臨時人員的政策精神。
這位人士還提醒記者,馮繽還因為襲擊孝感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而被警方拘留過。因此,他跟一些人的看法一樣,認為馮繽是“偏執(zhí)狂”、“精神病”。
馮繽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?他為何要把自己所在的法院告上法庭?
他緣何告自己所在法院
馮繽向記者感嘆道:“一個告法院的簡單案子,竟然要以命相搏才能進入程序”
“我靠自己的努力,通過了司法考試!”馮繽自豪地對記者說。
讓馮繽自豪的還有一個人,那就是他的法官父親。馮父生前是大悟縣河口法庭的庭長,最早參與開辦了大悟縣河口法庭。
有一天,一名陌生人走過來拉著馮繽的手說:“你是馮庭長的后人吧?你父親那可是個好人啊,幫了不少人的忙!”
受父親的影響,1992年,馮繽開始從事與法律相關(guān)的工作。1998年,他調(diào)進孝感市中院,從事書記員和信訪工作。
為了當(dāng)上法官,馮繽一頭鉆進書海之中,除了吃飯睡覺,幾乎所有時間都用在了讀書上。經(jīng)過多年不懈的努力,他終于在2007年通過了司法考試,當(dāng)上了一名法官。
正當(dāng)馮繽準(zhǔn)備在審判崗位上大展身手之時,一起意外的事件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。
馮妻胡敏,在孝感中院當(dāng)保潔工多年。
2008年6月4日,孝感中院召開清退后勤工人的相關(guān)會議,要這些“臨時人員”和一家勞務(wù)派遣公司簽合同。一共31名工人,除了胡敏,所有人都在“清退臨時人員表”上簽了名。
胡敏有她的理由:她是孝感中院唯一一個工作了10年的后勤工人。按當(dāng)年新施行的勞動合同法,法院應(yīng)當(dāng)和她簽訂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,她應(yīng)當(dāng)成為法院的正式職工,而不是一名合同兩年一簽,隨時可能無工可做的勞務(wù)派遣工。
法院方面沒有理會胡敏的要求,直接停掉了她的工作。
馮繽認為,法院的行為違反了勞動合同法,遂親自代理妻子的案件,將自己的“東家”孝感中院告上孝感市勞動仲裁委。
勞動仲裁遲遲沒下,超過了法定審限45天。馮繽就到勞動局討說法,未果。遂在勞動局門口攔車喊冤,結(jié)果和執(zhí)法監(jiān)察大隊副隊長李某打了一架,被打成輕傷。
輕傷本可以提起刑事訴訟,但警方認為,兩人都是公務(wù)員身份,“作調(diào)解處理算了”。但馮繽又把孝感市公安局告上了法庭。
如此折騰之下,孝感市仲裁委終于對馮繽之妻“10年的勞動關(guān)系”予以了確認。不過,仲裁委并不認為法院應(yīng)該和胡敏簽訂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,其理由是新的勞動合同法當(dāng)時實施只有半年,管不到以往的9年半。這也是孝感中院的觀點。
不得已,馮繽決定代表妻子,對孝感中院提起訴訟。
令他沒有想到的是,這官司打起來還真不容易。“案子開庭,簡直是我拿命拼來的。”他對《法治周末》記者說。
2008年9月底,馮繽將訴訟材料郵寄到省高院。他覺得,掛號信簽條就是憑證,高院就無法以“沒收到訴狀”的理由推諉了。
很快,一個星期過去了,高院沒有任何回音,馮繽決定到北京去反映問題。然而,去了3個高層機關(guān)的信訪局,也都沒能解決問題。
“心都涼了。”馮繽形容當(dāng)時的心情。他曾在立案庭做過多年的信訪接待,對每次上訪都會詳細記錄,然后報給領(lǐng)導(dǎo)。輪到他上訪了,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結(jié)果。
無奈之下,馮繽決定到湖北高院上訪。
于是,一個罕見的情景在湖北高院大門口出現(xiàn)———手舉大大的“冤”字,馮繽一身法官服,胸前別著法院的徽章來上訪。法官到法院上訪引來了大量圍觀者,但接連多日,沒有一個人正式接待他。
絕望的情緒籠罩著馮繽。他說他想到了以命相搏,想自焚或者到法院跳樓。他不再溫和地守候,他開始堵門,見車出來就用頭往上撞。終于有人開了腔:“你回家去等消息吧。”
當(dāng)年12月14日,湖北省隨州市曾都區(qū)人民法院的法官給他送來了傳票,告訴他立案了。馮繽卻沒有多少笑容,他對自己這么多年的法律信仰產(chǎn)生了懷疑,向記者感嘆道:“一個告法院的簡單案子,竟然要以命相搏才能進入程序。”
曾都區(qū)法院一審判決認可胡敏與孝感中院10年的事實勞動合同關(guān)系,判決孝感中院補齊胡敏10年的社會保險金,但不能簽訂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,理由是湖北省和孝感市清退事業(yè)單位的臨時工的兩個文件屬于勞動法與勞動合同法中規(guī)定的“勞動合同訂立時所依據(jù)的客觀情況發(fā)生重大變化,致使原合同無法履行”。
二審時,隨州市中院除維持原判決外,還另行判決孝感中院補償胡敏6000元。
對此,馮繽并不領(lǐng)情。相反,他認為審案法官理解法律有問題:“勞動部對‘客觀情況’的解釋是不可抗力或企業(yè)遷移、被兼并、企業(yè)資產(chǎn)轉(zhuǎn)移等等,兩個為了應(yīng)對勞動合同法的文件難道是不可抗力?”
馮繽還認為,勞動合同法2008年已經(jīng)生效實施,有關(guān)的省、市文件就沒有效力了,與上位法沖突處,得服從法律。而且《孝感市全面開展機關(guān)事業(yè)單位臨時聘用人員清查工作實施方案》明確規(guī)定,其適用期限到2007年12月底。也就是說,此前清理工作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,其妻胡敏一事更得按勞動合同法規(guī)定辦理。
我不想上訪但正常程序難維權(quán)
馮繽的一些同行們對他私下里深懷同情,卻又不太贊同他的做法,認為他太死摳法律條文了
馮繽并不諱言他跟孝感中院院長沖突而被拘留一事。
法院終審判決后,馮繽繼續(xù)上訪。他的行為不被一些人理解。孝感中院請來馮繽夫妻的親戚來說服他們:胡敏簽了勞務(wù)派遣合同,有社保,而且法院還可以讓她回來上班。而馮繽兩口子仍申訴、上訪不止。
孝感中院方面認為,胡敏要簽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等于招進來當(dāng)正式職工,而現(xiàn)在的單位都是逢進必考,組織人事部門是要考核的,不是法院一家能說了算。馮繽則爆料說:“原先的31名臨時工中,有人憑著關(guān)系,只有四五年工齡就轉(zhuǎn)正了,為什么胡敏有資格卻不能轉(zhuǎn)?”
情緒上的對峙在升級。特別是隨州市中院去年9月下發(fā)終審判決后,這種對峙逐漸從言語發(fā)展到暴力。2009年10月31日,馮繽在法院食堂用飯勺敲擊院長占云發(fā)的后腦勺,結(jié)果被拘留了10天。
馮繽的一些同行們對他私下里深懷同情,卻又不太贊同他的做法,認為他太死摳法律條文了。一名同事認為,他付出的上訪成本太高了,放著好好的法官不做,這樣下去似乎無益。他應(yīng)該跟大家一樣好好上班,好好當(dāng)他的法官,跟老婆孩子好好地過日子。
但是,馮繽是鐵了心,要“將維權(quán)進行到底”。
他說:“如果放棄了,就對不起老婆,對不起法律。”
現(xiàn)在,馮繽讓妻子呆在家里不去工作,免得法院方面另有說法而節(jié)外生枝。他對《法治周末》記者說:“我忘不了2000年法院審判大樓落成時,老婆作為保潔工,拿著抹布趴在地板上,一點一點地清洗、摳除縫隙里的石灰和建筑垃圾殘渣。10年了,她的工作勤勞肯干,領(lǐng)導(dǎo)和同事們是認可的。我老婆確實可憐。”他說有人曾暗示他,若放棄上訪可得到政治待遇和經(jīng)濟利益補償,他拒絕了:“我不能拿我的利益來交換老婆應(yīng)得的合法權(quán)益。”
馮繽說,自己這樣做既是為了家人,更是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法律信仰。“我就是要用我的經(jīng)歷告訴全社會,不是所有上訪人都有精神病,不是所有上訪人都沒有冤屈而無理取鬧,不是所有上訪人都不懂法律。”
在與《法治周末》記者分手前,馮繽很認真地對記者說:“我并不想上訪,但當(dāng)正常的法律程序無法維權(quán)時,唯有上訪才能解決問題。這真是可悲!我就不相信,我一個通過司法考試的法官,不能以法律求得公道。”